“是。”

扶案的手指微微用力，葉孟秋的雙眉已不自覺鎖起，“最近你們要在四處多加留意，並囑咐莊內弟子加強戒備，以防有人暗中搗亂。”

葉家兄弟從書房離開後走出老遠，葉暉稍事松了口氣，“父親的臉色為何如此難看，那把刀有什麽蹊蹺來歷不成？”

“傲霜刀。”葉英望著庭前落花，清雋的眸光微凝，“恐怕是霸刀山莊的人。”

葉暉一怔，久久不能回神。

提起藏劍山莊的歷史，江湖中人無一不會提及十年前那件津津樂道的事。劍乃君子，刀乃霸主，江湖上舞刀弄劍的人甚多，因此江南的藏劍山莊和北地的霸刀山莊一直是諸多崇武之人心中的聖地，可惜這一南一北兩個地方從開始便始終處於敵對的位置。

景龍三年二月初二，本該是霸刀山莊的霸刀令上門之日，但那天無論天南海北的江湖俠客都收到了一張藏劍邀劍帖，時間恰巧在他們接到霸刀令前一個時辰。葉孟秋以精心煉制寶劍為酬，舉辦首次名劍大會，而此日也正是霸刀山莊例行揚刀大會之日，霸刀山莊乃百年名門，藏劍此舉，其時江湖中人看來不啻以卵擊石。

然而勝敗豈無憑，興亡誰人知，世事向來叵測難料，當年霸刀山莊竟然沒有名刀問世，而藏劍山莊也因一把“禦神”神劍正式宣告崛起於江湖。從那以後，藏劍門下與霸刀弟子多有沖突，但因為兩地相隔甚遠，倒不至於出些大事。

如今霸刀山莊的人偏偏選在名劍大會的日子到了這西子湖畔，難道是要……

接下去的幾日，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相繼聚集藏劍山莊，葉暉處事沈穩有禮，便跟在父親身後迎賓待客，身為長子的葉英反倒落得清閑，每日在落梅居中看書觀花。莊中流言又悄無聲息地散開了不少，等傳到顧心蘭耳中早就變了味，滿是對少莊主無能的失望和鄙夷。

“那群嘴碎的家夥不老實做事就知道扯些閑話。”顧心蘭聽後著實惱火，“少莊主的苦衷哪是他們懂得的！”

靜姝正習慣性地趴在窗臺看著外頭淅瀝的小雨，聞言烏黑的眸子轉了轉，繼續寂靜無聲地發呆。一抹不同於翠綠的鮮黃色彩在枝頭跳躍，兩三聲清脆的鶯啼勾住了那道沈靜的目光。

厚厚的雲層將天光遮蔽，細密的雨絲片刻不停地落下，把連綿不絕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靜姝看著在枝上來回蹦跶的黃影，焦急的鳴啼落入耳中，淺淺的紅唇彎起，吐出一個清晰的字眼：笨。

“誒？”臥在床頭唉聲嘆氣的顧心蘭聽到她的聲音，“什麽？”

靜姝抿了抿唇，撲棱著小腿從床上跳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翠綠的裙擺從朱紅的走廊上一閃而過，跑到離樹最近的屋檐下，烏溜溜的眸子盯著雨中慌亂不已的小鳥，直到那雙細小的眼睛發現檐下站著的小女孩。

“來。”靜姝將手伸入檐外的世界，冰涼的雨絲落在手臂上帶來一片舒爽，她朝樹上找不到地方避雨的鳥兒招了招手，後者像是看到救星一樣從枝頭跌跌撞撞栽進她捧起的掌心。

忽然穿過庭前的風卷起潮濕的水氣拍了她一臉，扇動細密的睫毛，靜姝下意識地閉了閉眼，掌心卻傳來一陣哆嗦，濕成一團的鳥兒在風中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地叫了幾聲，惹得靜姝瞇起璨然的眸子。

“笨。”

仿佛能聽懂靜姝的話似的，先前還乖乖窩在她掌心的小鳥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落到走廊的角落裏露出兩只小眼睛嘰嘰喳喳抗議個沒完。

“就笨。”

細小的爪子在木制地板上來回抓撓，被人鄙視的小家夥十分暴躁，可靜姝仍舊面不改色地嫌它笨，一人一鳥大眼瞪小眼，誰也說服不了誰。

房內靜坐的少年在那亂糟糟的鳥鳴中無奈地放下書，示意想要出門制止的侍女噤聲，邁步悄然無聲地走到了外面。

書房後的走廊上，煙綠布裙的女孩兒抱膝蹲著，翠色綢帶將烏黑的發絲在腦後束成一縷發辮自瘦小的肩上垂落。濕漉漉的黃色小鳥在她面前氣得跳腳，翅膀上的水漬甩了一地。

靜姝背對的方向，葉英站在墻邊，看著她面前生龍活虎的鳥兒，瞪圓的小眼睛不禁讓他想起前些日子那雙黑得發亮的眸子，唇角抿過一絲柔和。

檐下的風吹得靜姝腦後微涼，正盯著小鳥看的瞳孔忽然放大，餘光掃過身後的轉角，鮮衣少年闖入眼簾，她慌忙拍拍膝蓋跑開了。

清雋的目光一楞，望著靜姝跑走的方向有些失神，若是莊中弟子因父親的冷落而避著他就算了，連這麽小的孩子也……

葉英的在心中微嘆，風中卻傳來細碎的鳥鳴，淡漠的眸子輕擡，瞥見剛剛跑遠的靜姝不知怎的又回來了，先前和她吵得不可開交的鳥兒停在肩上，四顆烏溜溜的眼珠子小心地從角落裏探出來朝他看。

心神搖曳之時他就和靜姝這麽對望著，那雙抿緊的櫻唇幾欲開合，像是有什麽話要說，卻又被主人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大抵是想問撞倒顧心蘭的那個人抓到沒有。

只是滿隴鎮上的人多如牛毛，若是霸刀弟子，前次出了狀況，近段時間未必會公然現身。這要是跟小丫頭講了，只怕她要失望或者不高興了。葉英斂去眸中光華，索性在朱紅長廊席地坐下不予回應，而是擡頭靜聽著檐外的雨色。

清風送爽，淅瀝的雨水聚起一層薄霧，籠罩著青紅相間的庭院。烏黑的眼偷偷打量著那個閉目的少年，隨風撩開的鬢發沿著他修長的脖頸輕輕拂動，光滑的額角綻著五瓣紅梅，給少年俊秀的臉添了份怦然心動的美感。

小小的步子一點點挪到葉英旁邊，靜姝眨了眨眼，正要湊上去瞧得再仔細些就見那雙垂落的眸忽然擡起，平靜如水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放大版的小臉。小丫頭猝然受驚，條件反射地就要往後躥卻被人按上肩膀摁在了原地。

察覺到被騙的靜姝立刻擰起秀麗的眉，氣呼呼地瞪著葉英，這人生得好看怎麽這般使壞！

完全沒意識到是自己把躲在墻角的靜姝給“勾引”過來的葉英看著滿臉寫著不悅的小丫頭，“坐。”

氣得跺了跺腳，靜姝只好嘟著臉抱膝蹲坐下來。

被她孩子氣的動作都笑了，唇角彎起的時候又似有餘光從她的視線焦點上帶過，要是被小丫頭發現他在笑恐怕又要被氣呼呼地瞪上好久。

好在，靜姝像是自己在鬧著氣，沒搭理他，葉英見她乖乖坐著沒有要跳起來跑走的樣子，便收回了手，清雋的眸光兀自看著檐外被雨打落的花瓣出神。

小丫頭起初也不算安分，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瞟向那張俊美的側臉，試圖在他走神的時候趁機開溜，視線卻撞及一汪清冷的波光，不摻雜任何人間煙火氣。淺色的櫻唇動了動，忽然就收了心思在葉英身邊老老實實坐著。

等葉英回神，就見靜姝剛好望來，清寒的眸底溢出細微的暖意，“為何見我便跑？”

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靜姝咬了咬牙，半天才吐出兩個字，“生氣。”

葉英一楞，他一時想不到靜姝的氣從何來，其次，她終於肯對他說話了……

靜姝用力抿緊了唇，似乎發覺自己不小心漏了口風，滿眼都是懊惱。即便當年她還小，她也記得這個人，記得這個額角貼了花的少年。

六年前葉英走的時候她以為只是短短地離開一會兒，沒想到寒來暑往了那麽多年都不見回來，靜姝一氣之下便決定再也不理這人了。前次要不是為了能抓到撞了顧心蘭的人，她才不會乖乖跟著葉英去書房畫畫呢！

瞅見葉英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更是氣不打一出來，惱來惱去，惱到最後靜姝都不知自己是在惱葉英還是在惱自己，話到嘴邊又強行憋了回去，漲紅的臉險些憋出內傷，最後只是癟著嘴重重一哼。

很生氣！

兩人背後忽然傳來了顧心蘭的聲音，“靜姝雖然不愛說話，小孩子心性卻很重，少莊主莫要放在心上。”

“蘭姨，您的傷還沒好，怎麽出來了？”葉英聞聲站了起來，身邊坐著的小人兒一溜煙就跑到顧心蘭的身後習慣性地攥上她的衣角。

顧心蘭一欠身，“靜姝驚擾了少莊主，奴婢來帶她回去。”

原來是她在房中看到靜姝在廊下同鳥兒吵鬧驚動了葉英，便慌忙披衣出來了。

“無妨。”葉英望著又躲到顧心蘭背後的靜姝，好不容易小丫頭能在他身邊安分地待一會兒，看來又得下次找機會了，清雋的眸光微晃，“往後她若是無聊，此間可隨意走動。”

“這……”顧心蘭微微訝異。

葉英又道：“但若出了這落梅居，則需守些規矩。”

“奴婢會回去好好教導。”顧心蘭垂首應聲，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靜姝，決定待會兒好好說道一番。

靜姝由顧心蘭牽著回了房，眼見著娘親將門關上，她便束手站在床邊等著訓話。

“靜姝，你的心思從小就同別的孩子不一樣，娘親看你懂事便一直由著你，可有一點需記在心裏，在這藏劍山莊，我們只是下人，該敬的主子就得敬著。先前少莊主大度，放著你使性子，以後萬萬不能這樣了，你若是覺得在這裏待著不順，娘只好送你出去了。”

聽聞顧心蘭要送她走，烏色的眸子嗡的一顫，靜姝立刻擡起頭來，卻見她雙眼微紅，想來也極是不舍。攥緊的掌心將裙擺揉得皺巴巴的，半晌才悶聲悶氣地吐出一句話，“以後守矩便是……求您別趕我走。”

“哎唷你這孩子……”被靜姝的話戳得鼻尖一酸，抹了抹眼淚，顧心蘭忙把小丫頭拉進懷裏，“娘親哪舍得趕你走，只是擔心以後生出事端護不住你。”

“……好。”靜姝應了一聲，擡起小手擦擦顧心蘭眼角的淚花，“不給娘親惹麻煩。”

離名劍大會還有一日的時候，貴客臨門，上屆名劍得主公孫大娘終於到訪，葉孟秋借此機會在樓外樓設下酒席，宴請莊中豪傑，也因此抽調了大部分侍女家丁。

葉英作為藏劍山莊的接班人此等盛宴自然不能缺席，落梅居只剩下兩個守衛和一些老仆，還有顧心蘭母女。晚間無事，靜姝想先伺候娘親睡下，端了銅盆就去廚房燒水準備洗漱。

靜姝坐在竈臺後添著柴火，爐膛裏時不時發出火星爆裂的聲音，烏黑的眸子映著跳躍的火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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